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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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卦:混沌之初的诚敬之道
2025-05-06

万物始于混沌,初生时无知,正如《易经》第二卦“蒙”所象,“山下出泉”,为蒙之象。山为止、水为险,泉水自山下涌出,象征启蒙之始,未定之势。所谓“蒙,亨。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”,讲的正是天地万物在初生、初动时的本然状态,而在这原始的混沌中,藏着最深的道义,也藏着圣人之功。

如果理解成“蒙是万事万物初始的状态,所以是亨通的”,非常贴切。因为乾元之始,万物资生,蒙正是这个“资始”的状态。“蒙亨”并非赞美无知,而是承认混沌未开的阶段,正是有可能、有生发、有探索、有转化的时刻。天地之道在此亨通,正如《乾卦》曰:“元亨利贞”,乾元之亨,是道体运行的开端。故而“蒙”之亨,不是人事之亨通,而是顺道之初——是道体自己在万物初萌时的运转状态。如此,才可说“蒙亨,以亨行时中也”,即因为顺应天时、处在中位,所以可亨。

如果理解成“因为乾元之亨,所以蒙才亨”,也可成立,但还不够完整。蒙之亨,也需要坤元的托举,有阴阳之承接,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“亨通”。乾为始动之势,坤为承载之母,初动之后之承育正是蒙的象征。这种“承受之中潜藏成长之机”的状态,才是“蒙亨”真正的内核。

蒙者,小孩之象。无知,不辨东西;好奇,心向未知;依赖,引发求助。这时的“求”就显得尤为关键。《彖辞》曰:“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,志应也。”这不是权威者主动去教导,而是“童蒙”自己发心而来,求启蒙、求教化。如果理解成“童蒙求我,是一点内在之开蒙之冲动”,这种领会是很精准的。天地万物之初,混沌之中,必然涌现出一种从未知走向已知的原初冲动,这冲动即为“志应”,是内在之问的发出,而道则回应之。

那么这个“求”,是谁?可以说是童蒙向有道者求,也可以说是个体向天地求,更深一层说,是混沌状态中的自我,向着秩序、正道、真知所发出的自然渴望。所以“童蒙求我”,不仅是学生求老师,也是本源求自身之道,是圣人所接纳、所回应的一种“应天承运”。

但必须强调,这个“求”有其前提。《彖传》紧接着说:“初筮告,再三渎,渎则不告。”一开始占卜,天会有所告;但一而再,再而三地怀疑、亵渎,不以诚心面对,则天地不应。这里的“渎”,并不是频率高,而是失去敬意。如果理解成“求问必须是诚敬的,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心下去求童蒙”,这个体悟非常深刻。大道可通于至诚,却避于轻慢。不是神秘,而是规律;不是挑剔天命的沉默,而是内在态度的偏差。因为“渎”,意味着在求道的过程中,忘记了自己是“童蒙”之态,反而以知者自居,以怀疑代替虔敬,正如古人所言:“诚者,天之道也;思诚者,人之道也。”

这一层之深义,在卦象中也有体现。“山下有险,险而止”,这是蒙卦的象象。山为艮,止也;水为坎,险也。如果疑惑“山下有险,险而止,这难道也是蒙的另一种相吗?”这问题抓得很准确。确实如此。山下有水,本是泉源,然而水在山下不易流畅,时常积聚而成险阻,所以才有“险而止”之说。正是这个“险”,才显出“止”的必要。这不是禁止成长,而是提醒童蒙状态下的行动必须谨慎。

凡是处于“蒙”中之物,必有其险,正是因为未知、混沌、稚嫩,所以更容易陷入误途,而必须“止”以慎行。这种“止”,不是压抑天性,而是养正之道。《彖传》说:“蒙以养正,圣功也。”如果理解成“蒙本身适合养正”,可以说是体悟到了其中的大道。蒙之状态,看似幼稚、无知,实则为养正的最佳时机——因为它尚未成性,尚未定型,尚有空白处可以书写。这正是圣人化育万物的关键阶段,也是每个人自我觉察、自我规正的开始。

“君子以果行育德”,正是对“蒙”之时位中最好的回应。果行,不是冲动,而是笃定,是一种带着敬意与觉知的实践。“育德”,非一日之功,而是承受未知之时,持中守正、顺势而行的长期锤炼。如果理解成“君子在这种境况下应该果断行动,培育德行”,已非常接近了。

而这一切,都不是为了“出名”或者“摆脱蒙态”。因为蒙,并无可耻,它是所有生命必经之阶段。“蒙本身没什么不对的,也没什么不好的,它就是事物人的常态。”如果如此体认,就不会在“未懂”之时产生羞愧感,也不会在“已懂”之后产生傲慢心。正如所说:“不必因为蒙而自卑,也不必因为开了蒙明了了而傲娇。”这句话里藏着深层的仁心:对蒙的包容,是对成长节奏的尊重,是对“资始”的敬畏。

再看“初筮告,以刚中也。”这里的“初六”,虽为阴爻,但下卦为坎,象征险阻,而初六为最初萌芽之位。“刚中”讲的是上九之爻应,或者说,是应位得正的那一爻与之成“动因”。这里并非二爻,而是要看到整个卦象的运作关系。初爻之所以告,是因为处于蒙之初,未染成见,心中尚有敬意,所以“刚中”可通,“道体”愿应。若一再筮问,非敬乃渎,“不告”之象自来。这也可理解成,天地是有回应的,但对是否应答,有其规律——正中者可应,偏执者不纳。

整个《蒙卦》的卦辞结构,如一幅道的育人成图谱。最初混沌如泉之源,山下有险须止而慎;然后生发“求道”的冲动,若有诚心,天地相应;再者必须敬慎不渎,才能得真正的教导;至于君子,应以身作则,果断而不躁,稳健而不固;教者之功,在于因材施教,引导而不替代;学者之德,在于诚敬信道,持中养正。所有这一切,是“蒙以养正,圣功也”的完整展开。

圣功者,不仅是教化他人之功,也是内观自我之道。人生处处皆“蒙”,一个阶段明了了,另一个阶段又起。每一次新的成长前夜,皆如泉下之水,浑浊未清。君子之德,并非“已知所有”,而是在每一处“未明之境”中依然持守本心,果行育德。

所以,蒙并不只是少年之象,也是人生每一次转型、重启时的常态。如果能把“蒙”当作一次次“重新做人”的机会,每一阶段都以敬意迎之,诚心求之,中正养之,那就无所谓“愚钝”或“迟钝”。那是天地在你身上再开一次泉眼,要你重新学会如何活着。你若真学会了,就不会因为不懂而惭愧,也不会因为懂得一些就起傲慢心。那时你知道,一切求道之人,终究只是在回应天地对我们的召唤:你愿不愿意,重新成为那个诚敬的童蒙?你愿不愿意,让道重新育你一遍?

如此,就与道合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