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這個自我,其實不是一個固定的實體,而是幻化不定的投影
2025-07-18

人心若無歸處,幻境便牽引著生命疲憊地奔走。

靜坐時,我觀自心如浮雲過空,忽來忽去,無常無定。那念頭裡常有一個聲音,似柔非柔、似令非令,不斷對我說:「去做這個,再做那個;你還不夠好,不夠快,不夠完滿。」這聲音沒有形狀,卻綁得我寸步難行。於是,我便開始勞碌不停,仿若馱著一座看不見的山,一步步被它逼向疲憊與空虛。這讓我想起一句話:「自我若執著不放,萬事皆苦。」

這個自我,其實不是一個固定的實體,而是幻化不定的投影。

人之所以疲累,非外在事務太多,而是這內在不斷變化、無止無休的「我」。它不像一塊磐石,而像一道水氣,在心的光裡折射出萬千面貌。剎那剎那,它都變。今晨它要我精進,午后它要我悔恨,夜裡它要我自責。它並非惡意,只是無明。它從未真正認識自己,只能藉由欲望、比較與恐懼來確認「我還存在」。若我信了它,就如同誤將影子當成了身體,便只能隨它奔走,終日不得安寧。

真正的疲累,來自於我們緊緊抓著幻境而不自覺。

心若無覺照,便會把每個閃過的念頭都當成自己的命令。它說「你該更努力」,我便拼命。它說「你還不夠好」,我便焦慮。一日復一日,這自我用無形的鞭子驅策著我,而我竟無一絲疑問:為什麼我要聽它的?為什麼我從不反問:「誰在要求?誰在受苦?」正是因為我看不清它的虛妄,才會將它奉為真理。幻境不斷變,我也隨它起舞,跳到身心俱疲。

止住幻境之流,需從「見自心」開始,而非「對抗自我」。

許多人誤以為解脫之道是對抗內心那個聲音,要壓服它、斷除它。但這樣仍是「我」與「它」的分裂,仍落入對立之網。實則,此幻自我本無形,惟心所映。如若我靜靜觀看,不評判,不隨行,它便如晨霧見日,自然消散。覺察不是戰鬥,而是光照。當心中那一念明亮起來,那個聲音便失去了權柄。它不再是主宰,而只是如風過耳的幻音。

人心本自寧靜,只因忘了它的寧靜,才追隨幻境勞碌一生。

曾經我問自己:「如果我什麼都不做,還有價值嗎?」那一刻,我發現心中有某種羞愧與不安。但當我坐得更深,看得更清,我開始發現:心原本就是一泓靜水,不為任何功績或評價所動。當我不再試圖「成為某個我」,而只是讓這個心自然地存在,它反而顯出無盡的慈悲與光明。人活著,不是為了證明什麼,而是為了體現那份與天地同源的存在感。

真正的力量,是安住於心的本體,而非被幻象驅策前行。

行動,若是從心體中自然生出,便如泉水湧出,清澈、流暢、自在。那不是「我該這樣做」的壓力,而是「我與道相應」的順流。這種力量不帶緊張,不帶疲憊,它柔和卻堅定,無聲卻深遠。王陽明所說「致良知」,正是如此。當我心與理契合,行動就不再是服從命令,而是展現天機。那時,我雖行萬事,卻心無所累;我雖歷萬境,卻念念清明。

心若見本來面目,幻境雖現,無礙真如。

幻象不會停止變化,世事也不會突然清靜。我們所能做的,不是讓幻境停下,而是回到那個能見幻的心。正如老子所言:「致虛極,守靜篤。」當我在內心最深處站穩,外界的一切如同雲過山巔,自在來去,而我不再被它牽引。幻境仍在,但我不再是它的奴隸。我與它同在,但我不再迷失。這便是佛法所言的「如如不動」,也是心體與天心合一的當下。

清明之心,不是逃避現實,而是在幻境中照見真實。

有人會問:「若萬事皆幻,那人生是否毫無意義?」不。人生正因短暫而可貴,幻象正因虛無而反映出真如。正如鏡中花、水中月,雖不可執取,卻能映出心光。我們不是要遠離世間,而是要以清明之心行於其中。如王陽明臨川夜話,心有光者,所行之路即是道。做事不再為了證明自己,而是為了體現天地間那一份良知。那不是對幻象的依附,而是對本心的呼應。

當我不再將自己交給幻境,自然便能步入自由與安寧。

世人多求自由,卻常將自由寄託於外在安排。但真正的自由,是從不被幻影束縛開始。我曾以為,只要努力足夠、身份足夠、名聲足夠,我就能自在。後來才知,自我若不鬆手,一切得來仍是桎梏。當我回到「這一念心」,不去抓、不去拒、不去追,我才第一次真正嘗到「無事是貴人」的甘味。那不是什麼都不做,而是做而不被做,行而不為所困。

慈悲,不是從外求的能力,而是從止幻中自然流出。

我愈能見破幻境,愈能對眾生生出柔軟。因為我看見,他們也如我一樣,被這自我幻象驅策,苦苦追逐。我不再輕易批判、不再要求他人「醒來」,而是在心中點一盞燈,如佛祖那般,以靜默照亮他們的迷途。這種慈悲,無須大聲宣說,也無須刻意塑形,它就像夜裡一縷燈火,不驚動黑暗,只靜靜燃燒,成為他人回心之引。

心體若與天心合一,人生的一切起伏便成為修心的場。

我曾問天地:「若萬事皆變,我該依靠什麼而立?」天地未語,風自林間起。我方悟,所依非外境,而是這心中天理未泯的「明」。那「明」非知識,非感情,非記憶,而是本然之光,如晨星未滅,指引我在人世間不偏不倚地行走。一切經歷,不論苦樂榮辱,皆是讓我印證此心是否真正無妄。如此,幻境成為明心的鏡,不再是囚籠。

如夜話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