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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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之难,在于把网状的思考,用树状结构,体现在线性展开的语句里。(斯蒂芬·平克)
2025-09-02

【主题】:写作之难与思维的重塑
【核心矛盾】:网状思维的复杂性与线性表达的限制之间的张力


午夜的书桌上,你盯着屏幕发呆。脑子里闪现的念头密集得像一张大网,爱情的片段,工作的烦恼,读书时的感悟全都交织在一起。可当你尝试把这些写下来时,句子却一个个像石头,直直地掉落在纸上,没有了脑海里流动的灵动。表面上是写作能力不够,本质却是思维方式和语言形式之间的错位。

斯蒂芬·平克在《风格感觉》里说过,写作之难,在于把网状的思考,用树状结构,体现在线性展开的语句里(Pinker, 2014, The Sense of Style)。换句话说,大脑的运作是平行的、多维的,但语言只能是一行接一行的线性排列。于是,每个写作者都面临同样的困境:如何在受限的形式里,尽可能传达无限的思维?

这时候一个更深的问题出现了:我们为什么非要写作?不能就让思绪停留在脑子里吗?心理学研究表明,语言不仅是表达的工具,更是思考的容器。维果茨基在《思维与语言》中指出,人类的高级思维是通过语言来建构的。也就是说,不写出来,很多思绪根本成不了思考。

可当我们真的动笔,问题又来了。写作最初的挫败感往往来自不对称:脑中图景庞大,落笔时却干瘪零散。你觉得自己没写清楚,实际上是没写出那种复杂感。这种挫败让人怀疑,是不是自己根本不适合写作?但本质上,这是所有写作者都要面对的天然鸿沟。

那鸿沟怎么跨越?有人选择放弃,把思维当成自娱自乐的幻灯片。有人坚持,尝试用不同的写作技巧去逼近真实。就像弗吉尼亚·伍尔夫,她在《到灯塔去》里用意识流的方式,试图还原大脑那种网状的流动感。她没有解决问题,而是创造了一种新的表达路径。

问题是,我们每个人都能用意识流的方式写吗?显然不是。大部分写作者需要学会如何把复杂压缩成清晰。乔治·奥威尔在《政治与英语》中写过,好的写作不是堆砌,而是剔除。复杂思维要通过删减、重组,才能变成别人能看懂的句子。否则,写出来的只是混乱的碎片。

所以写作不仅仅是技巧,而是认知的训练。心理学家海耶斯和弗劳尔在写作过程模型中提出,写作包括规划、翻译和修订三个阶段(Hayes & Flower, 1980)。这意味着,写作不是一次成型的产物,而是不断把网状思维切片,再重组的过程。看似低效,其实是必经之路。

但问题还是存在:再清晰的句子,能还原思维的复杂吗?答案是部分的。语言永远是一种取舍。维特根斯坦说过:“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。”当我们把思维塞进语言时,不可避免地丢掉一部分。但正因如此,写作才是艺术。它的价值不在于复制大脑,而在于创造新的共鸣。

这里出现一个转折:写作的目的不是忠实记录思维,而是有效传达。写作者需要接受,线性展开就是它的宿命。就像音乐只能一秒一秒播放,不能一次听完所有音符。你能做的,不是突破限制,而是利用限制,让句子在节奏里引导读者一步步走进你的世界。

可大多数人写不下去,为什么?因为他们过分纠缠于还原,而忽略了引导。大脑里想的是网状的自我对话,写作时却要转向树状的他人理解。这就是“自我—他人”的切换难题。社会心理学研究表明,人类天生低估他人的认知负荷,这叫“透明幻觉”(Gilovich et al., 1998,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75: 332–346)。写作者以为别人能自动补全自己的跳跃,结果读者只能一头雾水。

所以写作必须学会“止损”。当你发现自己写的东西越来越绕、越来越抽象时,要停下来,问一句:这句话能不能让一个外行人也明白?如果答案是否定的,就要删掉,重新写。这不是妥协,而是清晰的必要代价。

再看一个现实的案例。乔布斯在发布iPhone时,没有用复杂的科技细节去打动观众,而是说:“今天我们将发布三款革命性产品。”他把网状的技术复杂性,压缩成树状的故事结构,让所有人都能跟上。写作其实与此相通,真正的高手不是谁思维更复杂,而是谁能把复杂转化得更简单。

那么问题来了,写作最终能解决思维的网状与线性矛盾吗?严格来说,不能。语言的局限始终存在。但在不断训练的过程中,你会发现,限制反而逼迫你更清晰、更有序。正如平克所说,写作是最好的思考工具。你不是在复述脑海里的网络,而是在通过线性的展开,重新塑造它。

当你接受了这个事实,写作就不再是对抗,而是合作。你的大脑提供丰富的素材,文字提供清晰的路径。它们一起构成了一种张力:思维无序而丰盈,语言有限却精准。真正的艺术就在这张力之间诞生。

所以,写作之难,不是表达的失败,而是思维的重塑。它要求我们一次次在挫败里修正,在删减里取舍,在简洁里寻找力量。到最后,你会发现,写作不是用来还原思维的,而是用来创造意义的。

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