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北大博士成为外卖骑手
2025-09-25
凌晨三点,北京的环路依旧有骑手飞驰而过。灯光冷冷,街道空旷,只有外卖箱“哐哐”地拍打着车尾。陈龙,那时已经是北大社会学系的博士后,却在这一群蓝黄制服的人里,骑着电动车穿行。他没有说自己是博士,他只是低着头,和所有人一样等单、接单、送单。后来才有人知道,他是来做田野调查的,但在那五个半月里,他确确实实成了一名外卖骑手。
为什么一个博士要去送外卖?因为有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:几十万骑手在全国各个城市里奔跑,街道看似混乱,却能形成惊人的秩序。这秩序从何而来?靠的不是传统的管理,而是看不见的“算法”。他想弄明白,资本是如何通过数据去控制劳动者,而劳动者又如何在夹缝中反抗。
刚开始跑单,他也慌。系统不断催促,导航不断更新,顾客不断打电话。陈龙第一天只送了9单,挣了72块。后来极限被撑开,他能送24单。电动车没电了,他才停下,顺便访谈骑手。很多人一开始警惕,不愿意搭话,直到知道他是博士,才渐渐放松。有骑手说:“你是博士啊,那你说我以后做点什么行?”话语里带着一丝渴望,却也透着无奈。
在中关村广场,每天的晨会像军队点名。站长说过:“全国外卖看北京,北京外卖看我们。”那时的骑手们以单量为荣,奔跑如同竞赛。可在竞赛背后,真正主导的是平台的数据。系统可以精确计算骑手何时到达、停留多久、跑哪条路线。甚至顾客的脾气都在算法中被归档:对好说话的顾客,平台会多给几分钟缓冲;对吹毛求疵的顾客,则把时间卡得死紧。骑手们叫这叫“投喂”。
这就是看不见的秩序:平台收集一切,计算一切,然后用游戏化的方式去驱动。骑手被分级,青铜、白银、黄金、星耀……往上爬就意味着更多单子和奖励。但那种奖励往往轻飘飘,而惩罚却沉甸甸。一次差评扣10块,一次投诉罚200。一个好评只加两块钱。骑手们说,这就像走钢丝,不是为了挣钱,而是为了避免亏损。
陈龙发现,骑手并不是完全被动。他们也会寻找漏洞。比如去人大知行公寓送餐,系统规定从北门进,计算距离800米。但骑手们发现侧门近得多,只要半分钟步行。于是大家都走侧门,节省出来的时间还能送其他单。但好景不长,平台更新数据,把侧门计入算法,直接缩短配送时限。骑手的“小聪明”瞬间被收编,反而让时间更紧。自由,最终变成了新的枷锁。
这种挤压带来事故。中午高峰,骑手心里发慌,汗珠子直冒,不是累,而是被逼到极限的慌乱。平台不断测试人类极限,推出“顾客期望送达时间”,让骑手们全体迟到,再借机收紧标准。骑手们在群里骂娘,骂的不是老板,而是手机系统。因为真正的老板,根本看不见。
这就是平台的隐身术。管理的三项权力——指导、评估、奖惩,被拆散了。指导由导航完成,评估由顾客打分,奖惩由系统执行。老板退到幕后,矛盾却在前台爆发。消费者不懂规则,随手一个差评,骑手可能赔掉一天收入。资本本该承担的责任,被悄无声息地转移。
陈龙在论文里写,这是数字治理下的新秩序。外卖员看似自由,可以选择什么时候上线、什么时候下线,但其实自由被压缩在极小的范围内。大多数骑手平均每天送三四十单,住在城中村,十平方米挤三四个人。有人两个月没洗过澡,有人日均收入刚够覆盖支出。数据显示,骑手流动率极高,大部分坚持不到两年。
女骑手的处境更微妙。有人剃平头,让自己看起来“像个男人”;有人裹上鲜艳的围巾,刻意标识出“我是女人”。在男性主导的环境里,她们既要挣扎求生,也要不断调整身份。冬天的大街上,蓝黄制服一片,偶尔一抹红色的围巾格外醒目,那是女性骑手在秩序缝隙里的小小宣告。
陈龙感叹,2018年送一单8块,现在掉到5块。收入下跌,唯有通过更长工时、更快速度去弥补。有人把换工作当反抗,但在零工经济的大背景下,从一个平台跳到另一个平台,往往是换个牢笼。真正的改变,只能来自平台自身或者政策干预。
在和骑手的访谈里,有人说:“我就是怕停号,一天不跑,就没钱吃饭。”有人笑着说:“累归累,但跑起来就顾不上累。”那种复杂心境,陈龙看在眼里,写进论文。
他记得有一次在电梯里遇到曾经的访谈对象,隔着口罩,两人一眼认出对方,没多说话,只是紧紧抱了一下。骑手还在送餐,他还在研究。命运交错,短暂而深刻。
所以,当“北大博士去送外卖”的新闻传播时,很多人以为这是猎奇,其实背后的问题远比一个标签复杂。博士身份不是重点,重点是骑手的处境,是我们熟视无睹的日常。
苏轼在《题西林壁》里说: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外卖员奔跑在街头,我们点开外卖APP,看见的只是送达时间,很少有人想过那背后,是怎样的压榨与秩序。
或许,有一天我们会真正意识到,生活的便利不该以无声的代价换取。或许答案未必立刻出现,但至少,我们可以开始追问:谁来承担?谁来改变?
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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