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我为什么离开字节跳动?
2025-10-10

她离开的那天,北京刚入冬,风把整座城市吹得像一张皱起的纸。Tina从望京SOHO出来,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闪着冷光的玻璃楼。那是她两年半的生活,半梦半醒。她说自己没有准备好新的去处,只知道再留一天,身上的那点力气就要被榨干。

她从没想过,离开一家公司会像逃出一个系统。不是逃离老板,不是逃离项目,而是逃离一种逻辑——你不再是“人”,而是“可被替换的效率单元”。

那天的风很硬,她的外套薄得几乎挡不住。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着。

有人说,字节跳动是一台精密的发动机,任何一个齿轮都在高速转动。可Tina觉得,更像一条永不停止的生产线。你在上面动得太慢,就会被下一轮算法吞没。

她笑着说,那地方没有恶意,只有速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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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初的日子她是兴奋的。每天都是新项目、新目标、新人入场。每个会议都像是一场打仗,信息密度高得让人窒息。她喜欢这种节奏,像极了青春的证明。那时她二十七岁,觉得自己还能“拼”,还能熬夜、能接受被随时调岗的命令。

她做过五六个项目,从海外产品到教育业务。刚开始还以为这是成长,后来才明白——那更像是一场复制粘贴。你不是真的被信任,而是被套入新的模版。

半年换一次领导,绩效评语永远是“适应力强”。她曾经偷偷想,如果我哪天倒下去,是不是第二天就有人顶上,连工位温度都不变。

有人问她,字节最深的印象是什么?她想了想,说:“扁平得像一张纸,可那张纸压得人透不过气。”

——

扁平的组织是个美丽的词,听起来民主、开放、自由沟通。可在字节,它意味着——中层要对上负责,也要对下管控。白天开会,晚上干活。会议可以从白天开到凌晨,项目文档堆满了每一寸屏幕。

她的同事小飞形容那段日子:“像在流水线上拆包裹。”每个任务被分解、协同、复盘,再投入下一个循环。高效、整齐,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究竟要去哪里。

他做了三年,觉得比六年还长。

“在这里,中层是最苦的。”他叹口气,“上面的人看KPI,下面的人看你表情。”

他不是抱怨,只是陈述。那种疲惫是结构性的,不针对任何个人。每个中层都是被压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的夹层,稍有裂缝就会被替换。

360度评价制度让所有下属都能匿名打分。有人因此变得谨慎,有人干脆迎合。Tina说,她后来学会了“少表达情绪”,那样至少安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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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一鸣的照片挂在公司宣传页上,神情一贯冷静。外界喜欢叫他“机器管理者”,其实他只是太清楚:情绪是浪费资源的变量。

他信奉实用主义。凡是不能推动效率的,就要被替代。那些曾被高调请来、风光无限的高管,也往往四年不到就淡出视线。

“在字节,没什么功勋位,只有有效位。”Tina说。

她所在的团队被裁撤那天,项目数据其实不错。会议室里,大家都很平静,没有争论。领导只是说:“战略调整。”短短四个字,像一把轻巧的刀。

她记得有人笑着说:“没事,我们都知道,公司在找更好的人。”那种平静比愤怒更让人心凉。

——

小飞后来总结:“你可能面试的人,就是来替代你的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淡,好像早已习惯。

他不再愤怒,只是累了。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,而是心被不断重置的感觉。你刚搭好的积木,下一秒就被要求推倒重来。

“我们都知道,公司没错。它只是太大,太快。”

的确如此。字节跳动在2021年初已有十万名员工,超过腾讯。2020年一年,新增四万人。平均每天150人入职。每个新人的到来,意味着另一些人的被替换。

这是一种“速度式增长”。像在高速路上换轮胎,你得假装稳定,同时还要不断前进。

——

Tina做过一个小实验:她尝试不加班,只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。第一周她效率奇高,第二周开始掉速。第三周,她发现自己被排除在核心信息之外。她懂了,这里不是看成果,而是看存在感。

“你要不停出现在会议里、文档里、群里,哪怕你没有话说,也得留个痕迹。”她苦笑,“这是生存的方式。”

那场小实验以失败告终,但她却第一次看清了结构:高强度协作制造了表面繁荣,却让深度思考无处安放。

字节的价值观写着“坦诚清晰”,可在Tina看来,更多人学会了“包装汇报”。日报、周报、双月OKR……她花一半时间在修改汇报,另一半时间才真正做事。

她说:“有时候我觉得,我们都变成了故事制造者。”

那不是指撒谎,而是一种语言游戏。每个句子都在对齐上级预期。她有个习惯,每次写完周报,会把形容词删掉一半,那样看起来更真实,也更安全。

——

她有一次做了另一个实验。她想验证“人是不是真的可以被替换”。她把一个任务完全交给AI工具执行,只人工做决策。出乎意料,结果比团队人工完成的版本更快,也没出错。

她兴奋地向领导汇报,结果对方淡淡地说:“不错,下次让系统直接接管吧。”那一刻,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被替换了。

“原来我验证的不是AI的能力,而是我的多余。”

那天她回到家,坐在沙发上发呆。窗外的灯一盏一盏亮起,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彻底的空。不是失落,而是“无处安放的价值感”。

——

互联网的速度从来不等人。字节的闪电战策略让无数人兴奋——快速投入、快速试错、快速放弃。可代价也清晰:项目随时被关闭,团队随时被解散。

一位做教育产品的前员工说,他们团队五十几人,几个月就裁了四成。“那时我们刚看到希望。”

另一个同事补了一句:“在字节,没有准备好的告别。”

每个人都明白,这是大厂的逻辑。高速迭代的背后,是无数未完成的努力。

——

然而,比被裁更让人害怕的,是“内耗的消耗”。

部门之间争抢话语权,汇报成了竞技场。有人笑说,字节的会议像战争会议,谁能讲出“可量化价值”,谁就赢。

一个领导的发言,可以反复打磨两个小时。语言成了武器,修辞成了防具。

有人在努力做事,也有人在努力“说得更像样”。而两者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。

Tina说:“我后来发现,聪明的人在比谁更懂得讲故事。”

她不是讽刺,只是陈述。每个大公司都会走向同一个困境——组织成熟,语言开始凌驾于行动之上。

——

有个夜晚,她在工位上熬到凌晨一点,抬头看见窗外几乎所有楼层都亮着灯。那一瞬间,她突然觉得这家公司很像一座永不休息的城市。

人是流动的,光是固定的。

她知道,这种生活撑不了太久。可第二天早晨,她还是打卡、开会、微笑。就像所有人一样。

直到那天早上,她走出大门,风吹在脸上。她没有回头。

——

离开后,她休息了三个月,开始重新学做饭、读书、写字。有人问她后悔吗?她说不。她感激那段时光,那是她认清“效率社会”的起点。

她说:“我曾经以为公司是一条路,后来发现,它更像一条河。你在里面漂着,以为自己在前进,其实是被推着走。”

“但也没关系。能自己上岸的那一刻,你才真正开始活。”

她现在做咨询,教年轻人如何面对职场结构。她不劝人离开,也不鼓励忍耐。她只讲事实——组织不会为任何人停下,你要学会为自己建立边界。

她偶尔还会想起字节的灯光。她说,那灯光像极了人心里的算法,总在计算效率,却忘了温度。

——

这故事没有英雄,也没有反派。它只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。

当效率成为信仰,人就成了公式。可公式解不出意义,只有人能。

有人问她,离开字节最大的收获是什么?她想了很久,说:“我学会了把‘好用’还给机器,把‘好活’留给自己。”

她笑的时候,风正从窗外吹进来。那种笑,不是轻松,而是一种归位。

——

或许,每个高速运转的系统,都需要有人先停下来,告诉后来的人:别忘了呼吸。

也许答案未必立刻出现,但愿我们都能在速度与自我之间,找到平衡的缝隙。

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