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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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言诞生的因缘是什么?
2025-10-10

要问语言诞生的因缘,得把“因”与“缘”分清。因,是能把自身“类性”相续到果上的那粒看不见的种;缘,是让那粒种得以发芽、成长、显相的诸般条件。把这副镜头对准语言,不会只看嘴和舌,也不会只看字典和语法,而是回到人心那处最初的牵引力:人必须与同类协同,必须把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东西,变成可被他人感知、可被群体复用的秩序。语言,从那里起意。

人为什么非得有这种秩序化的冲动?因为生存靠配合。单个个体的记忆与算计再灵光,也换不来成规模的狩猎、分工与抚育。脑中那股“要把意图递出去、把经验收回来”的愿望,像种子一样久远。它不等人长到多聪明才出现,婴儿的共同注视、指物、模仿,已经是最初的萌芽:先把注意力对齐,再把心智对齐,最后才把符号对齐。语言的因,就在这条从共同注视通向共同符号的细细小径上。它之所以是“因”,在于它决定了语言之为语言的本体特征——不是声,不是字,而是“把可分享的差异抽出来,安到稳定的形式里”,并且让这种形式能代代相续。

有了这粒种,缘才有施展空间。人类的发声与感知系统给了语言一个高效的载体:声道的可塑性、舌骨与软腭的精细控制、听觉对时序与音高的灵敏分辨,让“把区分变成可听的差异”这件事成本极低、传播极快。手势与面部动作提供了另一条通道,帮助抽象与情绪一起被打包;群居和分工让稳定的约定有了意义,法度与礼俗把“谁说了算、怎样算数”固定下来;记忆的技巧与叙事的快感,则让符号不只传事,也传人。战争、贸易、婚配、迁徙,把不同约定撞在一起,逼出更强的抽象、更稳的语序、更广的共识。所有这些,都是增上之缘,强力、常常不可或缺,却不改变语言为何为语言的那一点“类性”。换一种声学条件、换一种社会结构,语言仍旧是语言;材料在变,形式在守;外缘再多,归根到底,都在为那粒“要把心意化为公共秩序”的种铺路。

也许你会追问:既然很多非人动物也有叫声,也能传达警报和求偶,为什么只有人类的语言成为如今这样?这恰好反衬出“因”的锋利。动物的叫声多半是情境触发,能传递“此刻有蛇”,却难以自由重组出“隔壁那条河弯后两棵树之间藏着一条昨天见过的蛇、咱们改道走”的层层嵌套。人类语言的“类性”,不是能发声,而是能把差异化的概念自由组合、能把时间与假设装进句法、能把经验抽象成可移植的范畴。这种“可无限生成”的特征,不是某一块肌肉或某一条神经单独带来的,而是那粒要“把内在秩序对外共享”的心因,被漫长协作生活与符号发明一遍一遍打磨出的形制。它一旦形成,就能自我复制:孩子不学“怎样动舌头”,而是学“怎样在我们这套秩序里让意义成立”;换一个社群,他又能在几个月里把另一套秩序接上。这个可复制性,正是“同类相续”的证据。

再把镜头拉近到语言内部。词汇像是可移动的构件,语法像是拼装的规矩,语音像是生产线上标准化的螺丝口。它们为什么能被说成“从因里长出来”?因为每种语言都有自己那套“区分—组合—指代”的核心做法,并且这套做法代代相承。你可以把“水”换成“water”或“水(水)”的不同读法,但你不能把“可被指代的单位”这件事拿掉;你可以用后缀表达时态,也可以用助词或语序,但你不能把“把时间差别显成形式差别”完全抹平。一旦这些最底层的做法被建立起来,后续的变体再多,仍旧是同类而非异物。这就是语言的“图纸”:它不在纸上,却在每个说话人的大脑连接与社群的约定里。图纸本身是信息,信息才是种。

文字是与语言相互砥砺的另一个大缘。口头语言先行,书写把转瞬即逝固定成可检验的形体,于是跨代的精细对齐才有了可能。规范、字典、语法书,这些把“怎样算得体”写下来的努力,进一步反过来塑造口语,使得语言不仅能传用,还能自省。书写不是“因”,因为没有文字语言仍能完整存在;书写是强缘,它把语言的可反思性、可设计性升了一个量级,于是专业术语、法律条文、科学语汇、诗学传统都能被精密地雕刻。这一来,语言就不只是求生之具,而是文明内部自我改造的刀具。刀具越利,秩序越稳,反过来更有力地护住那粒“要共享秩序”的种。

有人会用另一个角度来挑战:“既然语言的声、形、义都离不开具体材料和具体社群,它们是不是也要升格为因?”判定的细线在这里——如果换材料而不动那套“区分—组合—指代”的做法,你得到的仍然是语言,只是模态不同;如果换社群而不动那套做法,你得到的是另一种语言,仍属同类。真正让语言不再是语言的,是把这套做法本身抽掉。因与缘的界限,于是明白:决定“为何为此”的在因,令其“得以然、得以成”的在缘。空气、声道、书写、媒介、制度、学校,尽管重要到“去掉便不成”,也只是强力外缘;那粒要把心意抽象成公共秩序、并能在形式里无限生成的种,才是根因。

说到这里,语言的诞生不再像一次“发明”,而像一次“自显”。当协作的生计把人绑在一起,当共享的注意力让意图能对齐,当符号的快感让抽象变得上瘾,当社会的褒贬把“怎样说才算数”固定下来,这些缘汇到一起,心因自然显现为语言这一果。它先是破土的轻声,接着涨成叙事的洪流,最后学会自我拆解、自我修补。语言从“求生”到“求知”,再到“求美”,路上换了千百件衣裳,骨头始终没变。

回到一念之间:语言诞生的因,是把私意转成公秩的冲动;语言长成的缘,是声与手、律与俗、书与法、群与史的层层助成。这样去看,语言不是工具箱里多了一把螺丝刀,而是“我们”之为“我们”的核心机制。它让思想得以流通,让规则得以落地,让经验得以跨越时间保存,也让个体得以在群体中被看见。因若常在,缘必不缺;缘若丰厚,因便日益清明。于是我们不只会说话,还会反过来思考“怎样说才更真”,语言也就不止诞生一次,而是在每一个新约定里、每一次精确里,反复诞生。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