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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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飙谈996和异化:城市新穷人不是经济穷人,是意义贫困
2025-10-10

凌晨两点,北京的风刮得有点狠。
便利店的灯还亮着,一个穿着灰色卫衣的女孩趴在桌上,眼神空空地盯着屏幕。
她刚刚被项目经理在群里点名,“方案逻辑有问题,重写。”
她吸了口凉气,笑了一下,嘴角抖了抖——那种笑,像是疲惫到极限后的生理反应。

屏幕的光落在她脸上,照出一层薄白。
她不是没努力过,她只是突然发现——所有努力都像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传送带。
她不停跑,不敢停,但跑久了,就开始怀疑:
我到底在往哪去?

这就是项飙说的——“城市新穷人,不是经济贫困,而是意义贫困”。

他的话像针,扎得准。
你有房贷、有工资、有外卖、有假期,所有生理层面的“穷”都不复存在。
可偏偏,心空了。

那种空,不是没事干,而是事太多,却全都不知为何。
你加班到深夜,改完PPT,看着“发送成功”四个字,却说不出那一刻的意义。
是为了钱?
可钱换来的,只是更长的通勤路。
是为了成就?
但明天的KPI又会推翻今天的一切。

人,慢慢成了“工具”。
一个不允许休眠、不允许感受的工具。

项飙在访谈里说,大厂为什么宁可三个人干五个人的活,也不多雇两个人?
因为控制。
少人,好管。
人忙,就不想太多。
反思需要空隙,而空隙,是他们最怕的东西。

他揭开的,不是“加班文化”这么简单,而是一种更深的设计:
让人自愿卷入,彼此竞争,把意义让渡给系统。

看似人人在奋斗,其实人人都在被控制。
“3-4-5”模式:三人干五人活,给四人工资。
听起来公平,实际上,是理性的外壳包裹着制度化的焦虑。
每个看似幸运的人,都被奖励去消耗自己。

你看,理性也可以变成冷兵器。

这让我想起另一个故事。
有个朋友在深圳,做算法。
去年他尝试了一个小实验——晚上九点准时关电脑,下班。
坚持了三天。
第四天,组长当面笑他:“你这是要退休了吗?”
他笑着应付过去,回家洗澡时却突然哭了。
不是因为被批评,而是因为他意识到,连“准时下班”这件事,都成了冒犯。
他后来告诉我,那几天的哭,不是委屈,而是一种“系统外反应”。
像身体突然意识到,自己早已失去控制。

那一刻,我想到了项飙说的另一句话——“人被压扁成工具”。
那不是比喻,而是实感。
当你连情绪都被调度,连思考都要排班,
你再也不是在“做事”,你只是在“被用”。

而更悲哀的是,这种“被用”是披着“意义”的外衣出现的。
他们告诉你,这是成长、责任、使命。
但其实,是让你自己给自己的枷锁上漆,让它看起来像荣光。

于是“意义”也变成了被异化的奢侈品。
人开始追求“终极意义”,却忘了——
意义不是天降的奖章,而是日常的小连接。

项飙说得很透:“意义不可能直接出现,它必须通过链条实现。”
链条是什么?
是我和你一起干成一件事,是彼此知道在做什么。
是共振。
而今天的工作,把这个链条切断了。
你做的那块代码,不知道最终去哪;
你写的那篇报告,不知道谁会看;
你上线的那个产品,可能没人真的用。
你失去了“意义的上下游”,于是失去了自己。

我有一次和一个设计师聊天。
她说:“我现在最怕的,不是画不出图,而是画出来没人在乎。”
那句“没人在乎”,像是年轻人的集体叹息。
意义贫困的根,往往不在“事没价值”,而在“没人共鸣”。

我们以为异化是“被机器取代”,
其实异化是“只剩自己”。

项飙说,现代年轻人生活在自己的心理系统里,
在脑子里循环情绪,像在自己体内进行核反应。
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比喻时,愣住了。
是啊,我们现在的痛苦,不是外部打击,而是内循环。
情绪没有出口,意义没有连接,
就会在体内爆燃。

我看过一个真实的数据:
2023年,中国职场人中有61%的人感到“持续疲惫但停不下来”(来源:盖洛普《全球工作状态报告》)。
他们不是抑郁,而是“空转”。
不是没事做,而是做不出“自我”。

这就是意义贫困。

有趣的是,我们试图用“宠物”“短视频”“旅游”来对冲。
项飙说,他对年轻人宠物文化的兴起感到心痛。
不是因为宠物不好,而是因为它成了人和世界之间最后的桥。
人不再信任人,只信任毛茸茸的陪伴。
因为那是唯一一种不会评判的回应。

这其实是孤独的最后防线。
人和宠物互动的时刻,像在证明自己还“能感受”。
可当人需要借由另一种生命来证明“我还活着”,
那就说明,社会的温度已经降得太低了。

于是问题回到了最初:
我们该如何抵抗“工具化”?

项飙说得朴素:“不怕重复去做的工作,是好工作。”
听起来像一句鸡汤,但细想,其实是抗异化的钥匙。
因为只有当你能忍受重复,说明你看到了意义链条。
农人每年种田,诗人每天写字,医生一遍遍看病,
重复不是循环,而是延伸。

我们不是要拒绝工具,而是要“重新掌握工具”。
让它服务于人,而不是吞噬人。

我身边有个朋友,去年做了个小实验。
他设了一个“工具反转日”——
每周五不碰任何智能设备,手写备忘、纸质日程、面对面交流。
刚开始很难受,总觉得慢。
但第三周,他说,他重新感觉到时间是“自己的”了。
他后来写了一句:“我以为我在用工具,后来发现,是工具在用我。”
这是一个简单但有力的觉醒。

人不能彻底逃离系统,但可以在系统里保留缝隙。
那缝隙,就是人的存在感。

比如下班时多走一站路,比如给同事递一杯茶,比如在忙碌中留五分钟静坐。
这些小动作微不足道,但它们在重建意义的“微链条”。
意义从不需要宏大,它藏在生活的缝里。

我见过一个产品经理,在被裁的那天,给团队每个人写了一张小纸条。
写的不是感谢,而是“你做的那次调整救了整个项目”。
那天,几个人都哭了。
他们发现,原来自己的工作真的“被看见”。
那种被看见的瞬间,就是意义最初的形状。

好的工作,不一定高薪,不一定自由。
它的本质,是“有连接”。
我知道我在帮谁,知道谁在帮我。
这种“链条意识”,才是抗异化的力量。

项飙说过一句很打动我的话:“有用的工作,是好工作。”
不是功利的“有用”,而是“对他人、对世界有用”。
当人意识到自己能对他人有所帮助时,意义就悄悄回来了。
而我们现在的困境,是太多工作被设计成“无对方”的工作。
只有指标,没有人。
只有数据,没有温度。
当“客户满意度”被转化成数字,人情就被抹平。

但意义从来不是算法的函数,它来自人。

我曾问一位老工人,他在流水线重复拧螺丝二十年,不腻吗?
他笑了,说:“我拧的那颗螺丝,最后装在救护车上。”
那一刻,我明白了什么是“有用”。
不是自我实现,而是共生价值。

意义,从来不是“属于我”,而是“流经我”。

也许我们要重新定义“穷”。
不是钱少的穷,而是连接断的穷。
不是生活难的穷,而是心里“没在场”的穷。
意义贫困的本质,是被切断的共同体。
重建意义,就是重建联系。

有人说,时代让我们成了工具;
我更想说,是我们忘了如何“用”自己。
把自己当工具去服务他人,而不是被系统当工具去榨干。
那是一种主动的“我愿意”,
而非被迫的“我不得不”。

也许,这才是我们能在996里保留灵魂的唯一方式。

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