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曾经称霸互联网的杀马特帝国,是怎么消失的?
2025-10-24

夜色并不算深,工厂的喇叭还在远处回响。十几辆电动车从铁皮门口呼啸而出,风吹得人眼睛发酸。一个染着紫红色头发的少年骑在最前面,穿着一件印着骷髅的短外套,袖口被机油染成了深灰。他的网名叫“夜皇”,真实名字没人知道。

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快要断掉的香烟,点不着,骂了一句脏话,又笑了笑。风太大,火被吹灭,心也凉下去一点。那天晚上,他打算去网吧通宵。明天要上早班,但没关系,厂里的人谁都不睡好觉。

屏幕的亮光照着他半张脸。网速不快,音乐播放器的界面停在“冷血动物”。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老歌。歌词里有一句——“谁不想被理解,谁不想被看见。”他没读完,脑子有点胀。那一刻,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努力活着。

这是一座南方的工业小城。上百万的外来务工者把这座城市变成了永远亮着的机器。夜皇是他们中的一个。白天拧螺丝,晚上泡网吧;白天被机器磨平棱角,晚上在虚拟世界里重新长出一身锋芒。

十几年前,这样的少年不止他一个。那时候,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——杀马特。

没人知道这个词最早从哪儿冒出来。有人说是英文Smart的音译,有人说是因为一首歌,还有人说,它压根儿没意义,只是那群人需要一个能被记住的名字。

那个时代的中国,互联网刚刚从城市蔓延到乡镇。2004年“村村通”工程启动,网吧成了每个小镇最亮的地方。留守少年、打工青年、辍学的学生,在昏黄灯光下聚集,他们用五块钱的上机费买一点存在感。

那是他们的夜校。没人教他们经济学、心理学或社会学,但他们学会了修图、打字、表达欲。有人在QQ空间写下第一篇日记:“今天又被骂了,但我不想低头。”那时的他们不知道,这句话会在十几年后被看作一场集体的呐喊。

社会学家皮埃尔·布迪厄曾提出“文化资本”这个概念:一个人如果缺乏被主流社会认可的品味,就会在无形中被排斥。杀马特正是在这种排斥中诞生的。他们不懂审美的逻辑,不会讲时尚的语言,于是用最便宜的染发剂、最刺眼的衣服,宣告自己也在这个时代里活过。

那是一种视觉上的反叛。紫、蓝、绿、粉混在一起,像被放大的伤口。他们以为这样能被看见,结果却被更深的嘲笑包围。

我曾看过一份旧资料,2008年,中国农村人口仍占总人口的62%。这些被城市吞噬的年轻人,没有学历、没有背景、没有归属,他们在城市边缘挣扎。白天被管理制度约束,晚上在网络上释放压抑的情绪。他们在贴吧建“家族”,自封“族长”“副创”“形象代言”,等级分明,规则严密。你若入族,要改网名、换头像、宣誓忠诚。这些听起来像游戏,但在他们眼中,是唯一能控制的秩序。

一个叫“阿欣”的女孩告诉我,她那时才十五岁,在网吧当收银。她说:“那会儿没人跟我说话,只有家族群会每天喊我上线。”她有时凌晨两点下班,还要把自拍发到群里,被族长评为“今日最靓”。那一刻,她觉得自己不是废物。

心理学家马斯洛在1943年提出的需求层次理论,把“归属与爱”放在人类基本需求中。阿欣没有意识到,她只是想被看见。杀马特的繁荣,本质上是千万个被忽视的个体在自我证明。

他们把孤独打造成一种风格,把贫穷装饰成一种态度。外界笑他们土,他们就笑得更大声;别人说他们假,他们就活得更像梦。

这种反差像极了社会底层的自我保护。表面上他们张扬、夸张、反叛,实际上,他们的内心脆弱得一碰就碎。

2010年,反杀马特浪潮席卷网络。贴吧、论坛、视频评论区充斥着辱骂。无数家族被解散,群主账号被举报封禁。那一年,夜皇删掉了自己的QQ空间。他写下最后一句话:“谢谢曾经骂我的人,你们让我知道,我真的存在过。”

从那之后,杀马特帝国土崩瓦解。有人回到老家结婚生子,有人继续漂在工厂,也有人试图融入城市——剪掉头发,换掉衣服,开始新的生活。

但他们并没有真正被时代接纳。十年后,他们成了工厂里的中层主管、快递分拣员、外卖骑手。依旧被时间裹挟,依旧没被看见。

纪录片《杀马特我爱你》的导演李一凡曾说:“他们不是异类,他们只是最早被互联网照亮、又最早被遗忘的人。”

这句话我第一次看到时,心口发紧。

因为这不仅是杀马特的命运,也是互联网所有边缘群体的命运。

当年的他们,用夸张的造型呼喊“看我”;现在的我们,用算法的点赞祈求“别忘”。

本质上并无不同。只是时代换了皮肤,焦虑换了标签。

我在想,假如杀马特文化出现在今天,它会不会被重新定义成一种“亚文化潮流”?会不会有人用短视频把它包装成“复古风格”?可能吧。就像现在的“赛博朋克”“Y2K”“蒸汽波”,不过是新一轮的美化和消费。

曾经被取笑的造型,如今能登上T台;曾经被驱赶的少年,如今成了博物馆的展品。历史真会开玩笑。

有趣的是,杀马特消失的那几年,另一个词开始兴起——网红。那是一种被主流认可的“被看见”。同样是摆造型、拍照片、制造话题,只是这一次,他们学会了市场逻辑。

人类学家玛格丽特·米德说过:“青春期的反叛,是文明的必经之路。”杀马特或许走得早了一点,他们的反叛来不及被理解,就被淹没在主流的浪潮中。

但从某种意义上,他们替我们先行了一步。

他们证明了:表达欲是穷人最后的奢侈品。

他们失败了,却在失败中提醒了后来的人——如果没有足够的社会结构去接纳“不同”,那所谓的进步只是一种幻觉。

去年我在东莞采访一个三十岁的机修工,他曾是杀马特家族的成员。头发早就剪短,指甲上还有油污。他笑着说:“那时候大家都笑我们土,其实我们就是想活得花一点。”我问他,现在还会想起那时候吗?他沉默了几秒,说:“会啊,有时候看见小孩染头发,就觉得挺好,至少他们还敢。”

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杀马特不是真正死去的。它只是换了名字,换了形态。它成了当下每个在屏幕前努力展示自己的“普通人”。

他们拍视频、写博客、直播、剪辑、配音,每一次点击和点赞,都像是对当年的那句“看我”的延续。

只是,这一次,他们不用再去网吧,不用再花五块钱。

有趣的是,互联网似乎从未真正记住谁。

十年前的杀马特,如今的打工博主、社畜段子手、灵魂骑手,本质上都在用网络逃离现实。只是逃法不同。

这让我想起哲学家齐泽克的一句话:“我们以为自己在社交,其实只是在用他人的凝视确认自我存在。”

或许,杀马特不过是那场集体幻觉的最早受害者。

有一次,我尝试做一个小实验。我让自己一天不刷任何社交软件,只在街上走,观察人。到晚上,我居然有点焦虑,手指不停想点什么。那一刻,我理解了夜皇当年的焦躁。那种被抽离的感觉,像是灵魂缺氧。

于是我又做了第二个实验。我去找了十年前自己发的第一条QQ空间动态:“我不想长大。”那条动态下面有十二个评论,都是老同学。有人骂我矫情,有人安慰我“未来会好的”。现在看,那条动态幼稚得可笑,却真诚得刺眼。

我们都曾是某种意义上的杀马特。只是长大后学会了收敛。

社会进步了,城市更亮了,但亮光照不进每一个角落。那些角落里,仍然藏着未被理解的灵魂。

或许,这才是杀马特真正的遗产——提醒我们,别太快嘲笑任何形式的“不同”。

因为每一次嘲笑,都可能让一个正在努力活着的人,再次坠落。

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