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世相:上大学,如何拖垮穷人?
2025-11-03

那天在火车站,天刚亮,雾气还没散开,一个女孩拎着旧皮箱,站在人群的最末尾。她的头发有点乱,手上是被磨得发红的手提带。她叫王盼,十八岁,第一次离开家。她的火车票,是全村人凑的。每个邻居都出了五十块,那是他们对未来能想到的最大祝福。她说不上自己是开心还是害怕,只知道,如果这趟火车能带她走出村口,她就可能不再回头。

可她不知道,车窗外消失的,不只是家乡,还有那个“上大学就能翻身”的梦。

王盼的故事,来自纪录片《出路》。拍摄于湖北赤壁,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镇。导演陈为军跟拍了三年,拍下了三个身份不同却命运相似的人:一个高考生、一个大学生、一个老师。三个人的生活像三条线,绕了一圈,竟又缠成了一个结。

那一年,中国本科录取率4%,月薪超过5000元的人,也只有5%。可社交媒体上,仿佛人人都有文凭、人人都能出国。看似繁华的时代,其实藏着巨大的不对称。有人拼尽全力,只为能站在“公平”的起跑线上。可那条起跑线,早被价格标好。

王盼家里种田、烧砖。父亲有些智障,母亲右臂残疾。两个人加起来,一天也赚不了五十块。家里的电饭锅是邻居送的,电视机是捡的,连厨房的窗纸都是旧报纸糊的。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——只要王盼能上大学,就能改变命运。

成绩出来那天,她考了388分。她明白,这个分数意味着:一本没戏,二本没戏,三本太贵。可她不敢哭,因为哭也没用。回家后,母亲只是拍拍她的肩,说:“没事,考不上,再想别的法。”嘴上说着没事,第二天就去镇上借钱。为了让亲戚愿意帮忙,她甚至摆了一场“升学宴”。那天,来的人很多,桌上摆着六道菜,王盼一边笑,一边低着头。她知道,那些祝福,带着债。

“上大学,是为了脱贫。”她说。

这句话看似朴素,其实刺痛人心。对穷人来说,教育不只是出路,更是最后的赌注。可是,当教育成了奢侈品,这场赌局,早就被资本操盘。

陈为军在纪录片里拍到另一个人,叫王振祥。他在一所民办学校教书,校名叫“宏博软件教育”。听起来挺高级,其实是个“挂羊头卖狗肉”的培训机构。

他在讲台上穿着西装,喊着“知识改变命运”;可下了讲台,对着镜头苦笑:“我们是公司,不是学校。把学生弄进来,交了钱,再弄走就行。”

他的工作是“招生”,每年要去农村做上百场宣讲。讲稿的模板统一,PPT的图片全是网上搜的图书馆、实验室、教学楼。学生家长不懂,他们看着那些光鲜的画面,以为孩子要上大学了。于是,掏出一辈子的积蓄。

有一次,王振祥在镜头外叹气,说:“我白天昧着良心工作,晚上回到旅馆,才能做个人。”

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,天刚亮,窗外传来广播:“上大学,是最好的出路。”

这样的“出路”,像一场骗局。贫穷的家庭把希望交出去,教育机构把利润收回来。学生带着贷款毕业,找不到工作;老师拿着提成,继续招下一个学生。循环往复,像一个巨大的闭环。

纪录片拍到第三个人,叫万超,毕业于武汉的一所民办大学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,拎着简历,在人才市场里排队。那年,他写下自我鉴定:“我相信自己能面对社会,为社会主义事业贡献绵薄之力。”这句话写得真诚,也带着某种单纯的悲壮。

可现实没给他机会。

他投了几十份简历,没人要。有人当面说:“我们只收211以上的。”他笑着点头,转身在角落里抽烟。那烟是朋友递的,他舍不得买。

后来他找到一份财务清算的工作,工资1500。试用期三个月,他每天加班到凌晨,仍然被辞退。那天,他蹲在街边,哭得像个孩子。

他说:“我以为大学毕业,就能有工作。”

他没错。错的是,这个社会让他以为“大学”意味着“体面”,却没告诉他,“体面”是要用资源换的。

根据教育部的数据,2023年中国高校毕业生达到1158万人,就业竞争创下历史新高。民办院校的就业率普遍低于60%,部分专业低至40%。所谓“学历红利”,早被稀释成“学历通胀”。你以为自己拿到门票,其实那扇门,早就锁死。

万超后来成了“蚁族”,挤在城郊的群租房里。晚上他和朋友挤在两米的地铺上,墙壁渗水,天花板脱皮。他说,只要能留下,就算成功。

你看,这就是现实:对农村孩子来说,上大学是脱贫;对城市孩子来说,上大学是起点。

当教育不再公平,贫穷就会像遗传病一样代代相传。

那天,导演问王盼的母亲:“你唱过那么多别人的哭灵歌,能不能唱一首自己的?”

她想了很久,唱道:“看到别人都把学上,我的心里都羡慕得很哪,也想背个书包上学哪……”

那一刻,摄像机没有对准她的脸,而是拍着地上的砖。那是她的命,也是她女儿的命。

教育原本是桥,如今却成了墙。

在宏博倒闭那一年,湖北又新批了十几所民办高校。资本换了壳,继续招生。王振祥失业没多久,就被另一家挖走,继续做宣传。他说:“没办法,我也要活。”这句话像是在自我辩解,也像是整个系统的注脚。

中国教育的问题,不在学生不努力,而在机会不平等。

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,农村地区每年参加高考的考生,占全国总人数的52%,但进入一本院校的比例不到20%。城市学生上名校的几率,是农村学生的三倍。

有人说,这是能力差距;其实,这是起点差距。

如果命运是一场跑步比赛,那些出生在城市的孩子,从出生就站在终点的影子里;而像王盼这样的孩子,还在为买得起一双跑鞋而努力。

教育是他们唯一的梯子,可梯子的另一头,通往的是天花板。

那天,我看到一个统计:全国大学毕业生中,有六成来自县城及以下地区。而他们中,超过一半在毕业五年内回到了县城。有人称之为“下沉返乡”,但那是被逼的选择。

他们没有错,他们只是没有“关系”。

有一次,一个企业家在演讲中说:“现在的年轻人太眼高手低。”台下有人小声回道:“不,是地板太低了。”

那句话像一记耳光,打在所有努力的人脸上。

贫穷不是懒惰,而是成本太高。

上大学对穷人来说,是一次豪赌。赢了,也只是换来一个“努力的机会”;输了,就要背负债务、时间和自责。

纪录片的结尾没有结局。王盼离开的火车开往远方,母亲站在站台上挥手。镜头定格在她的背影,旁白没再出现。有人问导演:“后来她怎么样了?”他摇头,说:“不知道。”

也许她还在城市漂泊,也许回到砖厂帮母亲干活。

而我们看到的,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运,而是成千上万的复制。

教育本该是打开命运的钥匙,可在现实里,它成了一道筛网,把贫穷的人筛得更细。

那些上大学的穷人,最终输给的不是成绩,而是系统。

也许有人说,时代在变,努力就会有出路。可正如哈佛社会学家迈克尔·桑德尔所说:“当成功被解释为个人努力的结果,失败的人,就被认为是咎由自取。”这,才是最残酷的地方。

纪录片叫《出路》,但它拍的,其实是“无路”。

教育、贫穷、命运,三者之间,构成了一个闭环。王盼想上大学,为了脱贫;万超上了大学,却依旧贫穷;王振祥靠教育赚钱,却也良心不安。每个人都在努力向上爬,却不知,这个循环的出口早被堵住。

我记得有一幕,王振祥对着镜头说:“也许有一天,不用再骗人,也能活得体面。”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,窗外传来一阵上课铃声。那声音干净、刺耳,也让人心酸。

这世界从不缺勤奋的穷人,缺的是让他们看见希望的制度。

也许有一天,王盼的孩子不再用升学宴去借学费,也许有一天,万超的下一代能选择工作,而不是被工作选择。

但那天什么时候来,没人知道。

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