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言结构中的“主谓宾”,如何制造主体幻觉
2025-04-13
大多数人从未认真想过,语言的基本结构已经决定了他们看世界的方式。
“我爱你。”“他伤害了我。”“我们正在改变世界。”
这些句子看起来非常自然,几乎是人类沟通的基础。但如果你放慢速度,仔细拆解,就会发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:一个主语、一个动词、一个宾语——我们称之为“主谓宾结构”。
这套结构看似无害,却是最早、最深的一次“世界观灌输”。在你还没有任何哲学意识的时候,它已经替你决定了一种看世界的方式:世界是由一个个独立的主体组成的,这些主体可以“做某事”,而另一些东西则是它们行为的对象。这是一种把“我”当作起点,把“他者”当作目标的语言模型。
你从小说“我吃饭”,从来不会怀疑这个“我”是不是确实独立存在,也不会怀疑“吃饭”这个行为是不是由“我”发起的。这个结构早就帮你把这些问题“回答”了:主语在前,它发起行为,然后行为落在宾语上。于是,你慢慢就相信: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。
但这是事实吗?
在禅修中,当你真正深入去观照“我吃饭”的经验,你会发现:没有一个固定的“我”在吃饭,只有吃饭这件事在发生。咀嚼、吞咽、香气、口水分泌、食物温度……所有这一切,是无数条件在那个当下交汇出的一个“事件”。如果你不急着用语言说“我在吃饭”,你就会看到:那个“我”并不是这个过程的主人,它只是这个过程中临时浮现的一个参考点。
但一旦你用语言表达了,“我”就被塑造出来了。语言把“吃饭”这件本该开放、流动、无主的事件,变成了“我”发起的行动。于是,一个微妙的幻觉诞生了:仿佛所有行为都必须有一个明确的行为者,仿佛世界是由一个个行为者构成的,仿佛“自我”是最基本的存在单位。
这种幻觉的危险在于,它悄悄强化了“自性我”的信念。
一切烦恼的根源,不正是对这个“我”的执著吗?你被冒犯,是因为“我受到了伤害”;你要努力,是因为“我必须成功”;你难以放下,是因为“我无法原谅”。但当你回到当下的经验,细细去看,就会发现很多时候,这个“我”根本找不到。找不到发怒者,找不到痛苦的源头,找不到那个非做不可的人。只有一团念头,一堆感受,一些身体的反应,它们在一起构成了“我”,但它们本身并不是我。
主谓宾的语言结构,像一张网,把这些变化不定的现象编织成一个“我”的轮廓。语言说“我感到焦虑”,你就信了,仿佛“我”是一个稳定的实体,而“焦虑”只是它短暂的状态。可事实上,很多时候是相反的:你是因为正在焦虑,所以才觉得有个“我”存在。焦虑感聚合了注意力,情绪包裹了身体,观念制造了叙述,最后你才说出“我好焦虑”。你不是先有了“我”,才有了情绪;而是情绪本身塑造了那个“我”。
语言太快了。它来不及记录事物的本貌,就已经做出了结构性的判断。而主谓宾结构,是它最深的判断方式:谁在做,做了什么,做给谁。这个结构本身,就隐含了一个“发起者必须存在”的信念,而这个信念,也正是“人我执”的基础。
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一个语言系统没有主语会怎样?如果没有谁在做,而只有“正在发生”的状态会怎样?有些东方语言确实在表达上更接近这一点,比如日语中常用的“正在……中”的表达方式,或者中文古文中省略主语的句式:“风动,幡动,心动。”这些都隐约指向了一个可能:世界不是由一个个“我”构成的,而是由一个个“正在发生”的场构成的。而“我”,只是其中某些因缘组合出来的一种暂时表达。
这就是“缘起性空”与“主谓宾语言结构”的根本冲突。
性空,是说一切法无自性,都是因缘和合、刹那生灭、互为条件而存在的;而主谓宾语言,是在说一切现象都有清晰的发起者、清晰的边界和明确的控制力。一个强调连结、条件和无主;一个强调独立、动因和主导。你活在后者塑造的语言里太久了,便很难亲证前者所揭示的实相。
那该怎么办?我们不能不用语言,但我们可以学会觉知语言的结构。一旦你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一个主谓宾的句子,就提醒自己:这是语言的习惯,不一定是经验的实相。当你说“我在烦恼”,你可以试着换一个说法:“现在正有烦恼的能量在运作”,或者干脆直接观照:“哦,有一股情绪正在身体某处翻腾。”
这种改变并不难,它需要的不是技巧,而是一种态度:愿意不再相信语言是唯一的真相。
你不是语言说你是什么,而是你通过语言来临时指认一个正在发生的状态。这种指认是方便法,不是本质论。语言是舟筏,不是彼岸。而你能不能从语言中出来,看到语言是怎么把你拖进“我”的故事,那才是修行真正的入口。
所以,下一次你说“我在努力”“我好痛苦”“我已经觉醒”,请你也问一句:这个“我”,是谁在说?
by 楠哥 红尘炼心,知行一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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