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空就是剥落了所有头脑运作后身体所在的一种状态
2025-05-03

他站在那里,眼前是一棵老梅树。风不大,枝干却微微颤着,好像那风不是从外吹来,而是从他身体深处穿出。他脑子里啥也没想,但并没有刻意屏息静坐,也没有在练习什么方法。只是一种自然的落地感,从天灵盖一直沉到脚掌。他意识到,那种状态,叫“空”。

空,不是概念。不是要用什么句式去定义,也不是一种追求目标能换来的奖品。空,是当一切语言都暂时停了下来,一切判断都没再升起,而身体还在这里,呼吸还在继续,皮肤还能感受到微风触碰的那种状态。没有什么“我在体会空”的意识,只有身体自己在某种更深的地基上站着,稳稳的,通透的。

小时候我们也曾体验过空。走在放学路上,不想回家,不想说话,就顺着巷子边的台阶,一步一步走着,看着光影从墙边滑过去。没有什么情绪,却也没有什么要处理的事情。那不是心灵放空,而是根本没有“放”或“不放”的意识动作。只是存在着,沉沉地、轻轻地活着。

所谓“剥落了所有头脑运作”,其实不是努力把头脑关掉,而是那些内在的盘算、比较、计划、解释,全都自己退去了。它们不是被压制,也不是被命令停下,而是像潮水退去一样,悄悄地、无声地消融了。它们不见了之后,才发现,身体竟然一直都在,不靠任何判断就能呼吸、站立、聆听。那一刻,空就露出了它的面目。

头脑一开始可能会不安。它不习惯这种空。会觉得是不是丧失了什么控制力,是否太过被动,是否变得迟钝。但当你真正待得够久,它会发现:这空并不冷,也不沉默得让人发慌。它有温度,有节奏,有一种来自生命根部的律动感,像大地自己在呼吸。不是静止的,更不是消极的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“动”,是在大动前的一种含蓄,是一种等待中的丰盛。

乾元的“大哉”,不正是这种不可言说的生之势能吗?万物之所以能生,资始的原点,恰恰是在“空”这个无形处。在还未有名字之前,在任何一个欲望升起之前,在故事尚未开始的时候,那种像是“有,但又还没显”的东西,就是空的初态。

它像土地。看起来什么也没有,但一切都能从这里生长出来。没有它,就没有任何发芽、绽放、繁盛,也没有任何回落、枯萎、沉寂。它不显,但无所不在。空,是一种“内里安稳”的空间,让生命的变化有了栖息之所。而这个安稳,并非靠控制或者清理头脑来获取,而是自然退到那一层不再执着语言与判断的底下。

每个人都有机会掉进这个状态里,不是通过努力去挖掘,而是当你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、已经想不清楚任何事、已经没有一个词能准确表达你时,空就会悄悄显露。它不像光,也不像影,更不是虚空。它像一张透明的薄膜,紧贴在身体上,贴合得天衣无缝,既没重量,也没厚度,但你知道它在,因为你整个人就沉在它的里面。

某一次吵架后,他一个人走了很久。脑子里早已翻江倒海,但越吵越觉得无力。后来走累了,靠在树边,他突然就不想再去想那件事了。他不是真的放下了什么,而是那件事本身失去了意义。语言不再缠绕,评判也都停了。只剩下喘息,和身后的树干贴着背部的那种真实触感。他忽然明白,有些东西,根本不需要解决,是语言撑出来的苦,是头脑架空了当下。而空,就是当语言失去了权力时,身体回来的地方。

“空”的妙,在于它不依附任何状态。它不是某种完美宁静,也不是无所事事的懒散,它甚至可以包含哭泣、愤怒、混乱。只是那些东西不再全然绑架意识。情绪依旧流动,身体依旧波动,但觉知感在了,像是一层背景布,托着这一切。

所以,空并不是“空无”,不是“没有”。它是一种完整的在,是一种尚未被任何概念划定的全然空间。每一次深呼吸,每一次停下动作让自己站在原地,每一次回到身体内部某个点细细体察,都是回归空的入口。不是靠想,而是靠“停”。

空就像天。它不因乌云或艳阳而改变自己,它总在那儿。只是我们太容易陷在风雨里,以为天也跟着动了。但当有一刻,念头突然放松,判断放松,控制欲放松,天就重新显现,原来它一直都在。

这个状态,并不遥远。并不神秘。它就在洗碗的时候、在走路的时候、在听一个人讲话的时候、在一次情绪爆发后的沉默里。有时是一个叹气之后,有时是一场病倒之后,有时是某个夜晚,突然没什么可追求了的时候。那一刻,空像温水一样包围了整个身体,不需要任何“我”来维持。

乾道变化,非是用力造作之变,而是这种空中生妙有的自然之变。所有真正的改变,都不是从强行掌控开始,而是在彻底空下来之后,那股“尚未”的气动了起来。它自己知道方向,它自己知道节奏。空不是起点,是更早于起点的那个“未”。

也许最难的,不是进入空,而是信任空。信任不想的状态仍然可以生出智慧,信任不动的当下仍然可以导向真实的流动。信任空不会带你堕入虚无,反而是唯一能让你重新触到生命根源的所在。

那不是放弃思考,而是意识到思考只是其中一个工具,它可以暂时退下,让更深的感知出来。空不是拒绝头脑,是头脑终于可以放松。像老兵卸下武装,终于躺下来睡一觉。

一切生命之所以能展开,正是因为空先在。空里有根,有方向,有尚未说出的语言,有未曾动笔的画卷,有还没升起的念头。但身体已经感知到了。

他那天靠着老梅树,什么也没发生。可事后却觉得,那一天,生命好像重新被接上了什么。他说不上来,只知道,空,不是结束,是回到真正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