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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屯:上六:乘马班如,泣血涟如
2025-05-05

上六:乘马班如,泣血涟如。
象曰:泣血涟如,何可长也。

到上六,屯卦已至尽头。按理来说,乾道之势应逐步展开,但却以一幅极其凄苦的画面收场:“乘马班如,泣血涟如。”四字之中,尽是悔意、痛意、苦意。不是战败、不是外敌、不是命运不济,而是自作自受之苦。象曰更添一句:“何可长也?”指出其不可久、不可延续,是对整卦之动机最深刻的一击。

如果理解成“以为自己掌握了资源、人脉、能力和位置,就急于新官上任三把火”,非常贴切。因为屯卦之道,从初九至六四一直在说:时未至,不可躁,动需慎,得需藏。偏偏到了上六,是整个卦象中唯一一个“已经爬到顶”的阴爻,表面上是升至高位,实际却已是“非其位而据之”。

“乘马班如”这句话,也出现在六四之爻,但彼时是动中有序,是众人协调有节,是顺势而动。而到了上六,形式虽似,神义已变。仍是“乘马”,仍是“班如”,却已不是顺应节奏的展开,而是强行出击、虚张声势。此时之动,非但无吉,反成悲剧开端。六四之动,是“乘时”;上六之动,是“乘势而误时”。

《象传》用“泣血涟如”来形容结果,既是形象,也是实质。这个“泣”,不是普通的哭,是带着悔意、痛楚的极致情绪;而“血”,代表内伤,已至深层结构的崩裂;“涟如”则是泪不断流,反复懊悔。可见,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失败,而是某种深度错用天命、错判节奏后的失控与代偿。

回头看《屯》卦的节奏,从初九至九五,是一条在艰难中求生的路径。每一步都在强调节制与观察:初九“磐桓”,六二“邅如”,六三“即鹿无虞”,九五“屯其膏”,一路在提醒:要等、要慎、要守。而只有六四是一爻稍显顺势的展开,其他皆是险象。

如果理解成“到了高位就以为可以大展拳脚,结果烧出了悔恨”,正是上六之戒。人到高处,往往不察自身之处境与趋势之虚实,见得权力、资源、队伍皆在掌握,就欲一战成名、一鸣惊人。但忘了:此位不正,此势不稳,此心不清。

为何“不可长”?因为一切皆建立在误判之上:

——误以为位高即合理,而不察是否合道;
——误以为团队已整,而不察人心是否共;
——误以为能动即应动,而不察时机是否真到;
——误以为自己已明,而不察内心是否仍被贪欲牵引。

这正是大多数新晋领导者、创业者、变革者常常陷入的境地。早期在磨练中学了些本事,稍有资源便急于动手,连系统尚未建立、文化尚未成型、关系未稳固,就一口气推出三大计划五大目标,结果搞得团队人心惶惶,制度变形,资源被耗,自己也因计划无法兑现而陷入不断的亡羊补牢与自我否定。

“泣血涟如”,不仅是懊悔之泪,更是系统崩坏后对内耗的形容。这泪是自身之血,也是组织之血。它并不止于失败本身,而在于把原本有可能的“屯变泰”断送在了躁动之手中。

屯卦的整个节奏都在为“动”设限,是乾元之始时最为关键的“藏势期”。不是不能做,而是要看清做的时机是否成熟、心的根基是否稳固、系统是否已经协调。而上六这一步的失败,正是对这些前提的违逆。

它也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真相:**失败的代价并不总来自错误,而更常来自过早的正确。**过早地动了本可以动的事,结果却失了全局。

我们经常见到这样的人生状态:

明明有能力,却选错了时间;
明明有资源,却选错了出手方式;
明明有团队,却未能共识在前、协同在后;
明明愿意奉献,却是以控制与急躁的面貌出现。

于是,从外看,是“乘马班如”,从内看,是“泣血涟如”。

更深一层来说,“泣血涟如”是一种内在结构的崩塌感。当一个人违逆自己的节奏,当他的行为不再服务于内在秩序,而是服务于恐慌、功利、虚荣、报复时——即使外在依旧井然有序,他的内在系统已开始撕裂。这时就算再怎么补救,也已无法“长”了。

象传的“何可长也”,不是说这样的人不能活下去,而是说这样的结构、这样的状态,是无法持久的。它本身已带着破败的种子,注定无法延续。不是对一个行为的否定,而是对整个心理模式与行事逻辑的终结式判断。

而这一终结,恰恰回扣到前一爻“屯其膏”的意义。九五已然提醒:有时虽得其位,亦需静藏之德。而上六却偏不信,反倒拿着未施之膏大肆布施,结果非但不滋润万物,反成自我内耗、系统塌陷之源头。

这就是《易》之深义,它不教你如何成功,而教你如何不败。不败,不是指永远顺利,而是指你能看清形势,在可动之际动,在需守之处守。动之不违正,守之不失度,则不败矣。

所以,《屯》卦最后并非告诉我们“不要动”,而是告诫:当你准备动时,先问一句——你动的根是清的,还是混的?你动的势是顺的,还是逆的?你动的心是无私的,还是功利的?

若这一问之后,内心沉静,知进退、明得失、能舍能止,才算真能乘马,而非带血之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