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时候防卫反应并不是出现在那个当下，而是许多年前已经在身体里种下了种子，只是今天被某个类似的场景唤醒了。当一个人说话的语气有些重，或某个词语落在耳边时，身体里那根看不见的弦就被拨动了。这种感受来得迅猛，仿佛整个人一下子陷入了悬崖边上，失去了立足点。

那其实是童年留下的一条通道，在某个时刻，被父亲的暴怒、棍打、吼骂所打开。小小的身躯扛不住那样的强度，于是把恐惧、错愕、无措、羞耻和愤怒通通藏了进去，埋在身体的某个角落。那一刻，身体的智慧启动了，像筑起一道城墙，把那份快要将人淹没的巨大情绪隔离开来，封印在某处——那就是后来的防卫机制。

人长大了，生活复杂了，情境多了，话语也多了。每一次别人无意间的质疑、每一次眼神的闪动、每一次会议中讨论的风向，都可能让身体产生一个熟悉的信号——要危险了。那时候，大脑还没分析完发生了什么，身体已经抢先一步收紧肌肉、堵住耳朵、屏住呼吸，把你从眼前的情境里撤离。

那一瞬间，世界像倒塌了一样，自己像是站在万丈深渊边上。可真正的深渊，不是外面的人，不是那个会议、那句批评，而是从童年开始累积在身体里的紧张、压抑和惊恐。那一套“我又要出事了”的剧本，在无数个细胞里刻得太深太深了。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小我，那个小我住在防卫的壳子里，敏感，胆小，反应快，它的一生使命就是“别再出事”。

而实际上，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“出事”了。他把所有稍有威胁的事物都提前当作敌人，在它们还没靠近之前就先设好了屏障。这个机制确实在过去保护了我们，也让我们一步步走到了今天，但它也逐渐把真实的自我藏得越来越深。

很多时候，当别人只是提到一个系统不好用、想改版、或者讨论用户反馈时，那个旧的机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来，仿佛立刻预演了整场灾难剧。听到“系统有问题”五个字，身体已经在说：“我完了。”于是开始脑内过电影：客户流失，公司倒闭，全员遣散，责任归咎到我头上，我被推上风口浪尖，羞辱、指责、暴露、崩溃，一幕幕在心里上演得比现实还真。

而那时候，我们确实感觉到“我正在被杀死”。这个“我”从来都不是现在这个成年人的我，而是小时候那个承受不了父亲怒火的小孩。只是我们常常分不清这两个我，把过去的存档一股脑加载到今天的屏幕上，然后就陷入了慌乱与无力。

看清这一点的当下，已经是醒来的开始。当你能看见身体里那个微微发抖的小我时，你就已经站在他外面了。他曾经没有人保护，所以只能用退缩、回避、预演风险的方式让自己勉强活下去。但现在的你已经有能力看见他、陪伴他，不用再让他一个人抵御整个世界的风浪。

他会慢慢地放松，他不再是唯一能代表你的存在。他只是你的一部分，是那段过往的记录。而完整的你，远远不止如此。你还拥有能安抚他的声音，有更宽阔的胸腔，有柔软的心意，能把今天和过去区分开来，能在每一个被触发的时刻停下来，问问自己：这是谁的情绪？这是谁的世界？是谁在拼命防御？而又是谁已经可以选择不用再战斗？

如此一来，防卫不再是敌人，而是线索。它提醒我们：那里还有一个自己，等待着重新被拥抱。

如夜话，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