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:

上六：丰其屋，蔀其家，闚其户，阒其无人，三岁不觌，凶。

象传:

丰其屋，天际翔也。闚其户，阒其无人，自藏也。

他花了很多年建一所房子。起初是为了避风，后来是为了遮羞，再后来是为了不让人靠近。他没怎么说话，也不怎么出去。外头再热闹，他都关着门窗，只在门缝里偶尔看一眼。那一眼也不是想参与，只是想确认，自己没完全被世界遗忘。

他的屋子盖得越来越高，越来越厚，层层叠叠，像个庙，但没人参拜。连他自己有时候走在屋里也觉得像误闯了别人的宅子。墙上挂着的画、摆设、旧东西，全都看起来像是为了别人而存在。他记不清最后一次笑是为了什么事，只记得那年窗子关得太久，连光线都不愿意进来了。

他其实不是恶意隔绝，只是太怕失控。怕被人看见软弱的样子，怕解释太多说漏了心事，怕那些期待带来更多误会。于是他把所有门都封得死死的，就连别人善意来访时，他也只是从门后应一句：「不方便。」他不是不想有人靠近，而是每次靠近都让他想逃。

他开始变得特别敏感。风吹动门缝，他以为是有人来夺走他的安全感；墙角有一丝声音，他就整夜难眠；窗外孩子的笑声，他觉得是对着他在笑。他的防御心太久没放下，连善意也成了威胁。他以为自己在守住一个世界，其实早就只剩自己孤零零地在屋子里绕圈。

偶尔他也想打开一扇窗，但很快又会收回那念头。他说服自己外面太乱、太假、太累，其实不过是承认自己太怕失望。后来连想象光进来的样子都觉得陌生。他对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没兴趣，对自己的屋子却也越来越无感。他不知不觉把自己活成了一间房，而不是一个人。

直到有一天，他梦见小时候的自己站在屋门口，阳光正好，伸手就能摸到尘埃里漂浮的光粒。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开窗。光洒进来的时候他竟然哭了。他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。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，能抵御一切情绪。可那一刻他才知道，原来自己不是坚硬，是封闭。是被自己困在自己建的屋子里太久，久到连声音都听不见了。

三年不见人的滋味，是连镜子里的自己都认不出来。

他以为这样就是安全，其实不过是失联。他藏得太深，别人找不到他，他也找不到自己。

他开始慢慢把墙拆掉。不是一下子，而是一点一点，把那些自己以为再也不会打开的窗缝、门锁、心门，慢慢松一松。他不再怕被看见，也不再故作姿态。他不怕人来了，也不怕人走。他终于明白，与其盖一栋别人仰望的房子，不如种一棵自己愿意靠近的树。

一个人把自己藏起来太久，会连光都忘了怎么走进来。

而没有光的地方，再丰盛，也只是空屋。

如夜話，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