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，十年以后，我还是没有看清她的样子，但我看清了自己。

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，是在夏天，一个朋友突然说起他年轻时候的故事。他说这句话的时候，天刚黑，屋子里没开灯，只有窗外的街灯光斜斜地照进来，把他的脸切成明暗两半。他说完那句话，抽了一口烟，笑了笑，像是终于把心里那块石头搬开了。

我没接话，只是盯着他手里的烟头发呆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，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会真正看懂另一个人，能看清自己，已经是老天赏饭。

阿宝的故事，得从他十八岁那年说起。

他那时候在南边一个五金厂上班，做冲压，穿着蓝色工装，整天和钢板、机油打交道。脖子上总有一条毛巾，擦汗用的，也擦脏手。他是那种看起来沉默的男孩，眼神很亮，但不爱说话，笑的时候倒有点腼腆。那个年纪的男孩，好像都差不多，身上有种“还没长开”的气质，一点点刚硬，一点点青涩，一点点懵懂。

工厂不远有家早餐铺，老板娘有个女儿，比阿宝大一岁，高高瘦瘦的，戴副金丝眼镜。姑娘不算多漂亮，但干净、利落，说话也清楚，是那种一开口就让人听着舒服的人。阿宝第一次看到她，是在雨天，姑娘撑着伞，给母亲送饭，裙角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。那天，他在心里偷偷喊了声“哇”。

年轻人动心的速度，快得像夏天雷雨，啪一下就打在心头。阿宝开始天天去那家早餐铺，不是为了吃包子，而是想多看她几眼。有时候姑娘会问一句“今天冲压重不重啊”，他就能笑一整天。后来两人熟了，姑娘下晚班还会给阿宝带点剩下的豆浆，说是“反正倒了也是倒了”。阿宝当时觉得这就是“爱情”。

他不敢多说，也不敢多问。只是默默攒钱，想着等年底发了工资就请她吃一顿好的。可现实总是爱开玩笑。还没等他表白，姑娘就不见了。老板娘说，她考上了成人大学，搬去城里读书了。

阿宝傻站在原地，手里的豆浆还温热，心里却像被泼了冷水。

他后来给她写过几封信，都没回音。有一次，他骑车去城里，站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下午，远远看到她跟另一个男孩一起走出来。她穿着一件白衬衫，笑得像阳光一样。阿宝没敢上前，只是把信揉了，又扔进垃圾桶。

那一刻，他以为心死了。

可年纪轻的心啊，哪那么容易死。只是藏得深了，看不清了。

后来十年，阿宝做了很多事。换了好几个厂，学了点焊工手艺，也开过小店，干过外卖，甚至跑去北方给人装空调。他不再写信，不再提起她，也不再想“为什么”。直到有一天，朋友们在老地方聚会，饭桌上有人说起她，说她现在嫁了个有钱的老板，在市里做房地产。

阿宝只是点点头，没接话。别人以为他没听清，其实他听得一清二楚。

回家路上，他一个人走在巷子里，抬头看那盏快灭的路灯，忽然想起她当年给他豆浆时的样子。那时候他只看到她的温柔，现在却知道那是她的人情世故。

他不是恨她，只是终于明白：当年他爱上的，不是她这个人，而是那个在工厂打灰、在生活里喘气的自己，对“美好”的一场误会。

人有时候啊，不是非得“看清”对方，才算成长。是你绕了一圈，摔了几跤，哭过、笑过、熬过，才看清自己当初为啥那么着迷。

你以为你错过了谁，其实是你终于遇见了自己。

我很喜欢阿宝这个人的一点，是他不抱怨。你问他“她是不是骗了你”，他只会笑笑说“她有她的选择嘛”。这话听起来平淡，其实重得很。能说出这话的人，心里早就放下了。

后来我问他：“你还想见她一面吗？”

他说：“不想了。我怕一见面，又把现在的自己搞丢了。”

这句回答我记到现在。人哪，总得学会对自己诚实。有些人你拼了命想看清，结果发现越看越模糊。不是她变了，而是你变了。你已经不是那个一听她说“你累不累”就感动得不行的傻小子了。

我们总以为人是要靠别人照亮的，靠爱、靠理解、靠陪伴。可有时候，真正的光，是从心里冒出来的。它照亮你往后的路，也照亮你回头看的那段旧时光。

那段时光，不再是遗憾，而是你成长的胎衣。

有时候，我会坐在阳台上，听楼下孩子们吵闹，看夜色一寸寸压下来。灯光亮起来，一家家的厨房冒着饭香。这个世界其实没变过，是我们自己，终于放下了非要看清谁的执念，开始愿意听听自己的心。

你会发现，有些答案，其实不需要有。她当年为什么走、为什么不回信、为什么那么决绝——不重要了。

重要的是，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谁，想去哪里，想成为什么样的人。

重要的是，你终于明白：“看清别人”不是成长的标志，“看清自己”才是。

我小时候爱看武侠小说，里面常说“内力修到一定程度，就能百毒不侵”。那时候我以为是开挂，后来才懂，那是一种心境。你不再怨、也不再追，只是安静地走自己的路，看风吹叶落，听别人喧闹。

阿宝的十年，也许只是很多人一辈子的缩影。我们都曾被某个人牵着走过一段，以为那就是一生，后来才知道，那只是人生的一个片段。片段再美，也只是片段。

而我们真正要过的，是自己的那一整部电影。

我有时候会问自己，要是当年没走那条弯路，会不会更好？但每次问完，我都会笑。哪有那么多“如果”？人啊，不就是从一个个“走错”的地方，慢慢走对的吗？

看清了自己的人，是不再需要答案的。他可以带着问题往前走，也能带着遗憾安心睡。

灯灭了，再开一盏就是。

风停了，才知道自己能站稳。

有时候你觉得是她离开了你，其实，是你终于走出了她的影子。那影子曾经庇护你，也曾经困住你。现在你自己有了光，影子自然就淡了。

这世上很多事，看不清也没关系。但你得看清自己。这是你唯一的功课。

像夜话，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