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荆棘丛中下足易,月明帘下转身难
2025-08-06

荆棘丛中下足易,月明帘下转身难。

初听这句话,是在一个夏末的傍晚。蝉声有点稀疏了,风吹过窗纱,一丝不动地悬着。师父站在院子里,烧着水泡茶,说得轻轻的,像是在说什么闲话。可我听着,却心头一震。像是旧日一个没来得及落地的梦,突然被说穿了。

“人在苦难里反倒容易下决定,在太平时却寸步难行。”

他说完这句,就不说了,只低头把茶叶拨了拨,水正好开了,烟雾袅袅往上升,好像也升到我脑子里去了,堵得慌。

我知道他说的是我。

那时我正经历人生里一次看似风平浪静、实则暗潮汹涌的“幸福期”。没错,是“幸福”——工资还不错,父母身体也还行,朋友们也都还算和气,连爱人也不吵架了,像是突然学会了体谅。可我偏偏每天心里发空,像吊着什么风筝线,被人扯着,但不落地,也不飞起来。

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。

直到那晚,他说:“你现在是在月明帘下啦,温柔光亮、香风微微,但你一步都不敢转身,生怕一转,就打破了什么。”

说实话,我曾经以为,人生最难的时候,是满身泥泞、内心荒凉、睡不着也哭不出来的时候。那种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,像一块发霉的馒头,只能扔。

但不是的。真的不是。

真正难的,是当一切看起来都还可以的时候,你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,你不敢动、不敢变、不敢表达自己的心意,甚至不敢对着镜子问一句:“你还好吗?”

你怕的不是跌落深渊,而是怕被人说你“何必折腾”,怕失了现在这点“刚刚好”,怕让世界看到你原来的样子。怕得一动不动,像帘子后那盏小灯,柔柔地亮着,却永远不照见自己的脸。

而你不知道,那盏灯早晚会灭的,窗外的月亮也会沉下去,剩下的,只有你一个人,在帘子后面,空着眼睛看自己消失。

有次我问师父,为什么人会在最苦的时候反而容易开始修行?

他咬着一口热茶,说:“你穷得只剩自己啦,能不修吗?”

真是直白得很。

那时你没了退路,也没了可抓的东西,像站在火烧山头上,四下都是烟,前面有口井你当然就跳了。那口井就是觉照,是回头,是改变,是重新做人。

你愿意。

你甚至主动。

你甚至觉得“怎么之前就没早这么干呢”。

因为苦,会把你身上那一层层伪装给烧掉。你没了好看的身份、没了稳定的情绪、没了体面的社交、没了别人眼中的你。你只剩了自己,和一个决定——要不要往里走,修一修自己那点破碎又真实的心。

所以荆棘丛中下足易。

你脚上是痛的,但心里是明的。

但月明帘下呢?

太香啦,太亮啦,太舒服啦。你走了好多年,终于觉得到了一个歇脚处,干嘛还折腾?

“觉照”,成了你放在心底的念头。你会说:“等我这阵忙完再说。”

“改变”,成了你刷视频时偶尔触动的一行字幕。你会说:“这句话说得真对啊。”然后滑过去了。

“修行”,变成了你喝茶时偶尔谈起的兴趣。你会说:“我最近也在练冥想。”

但你不会转身。你不敢。

因为转身,意味着你得承认这盏灯再温柔也不是你的月亮;你得承认自己一直没走出那个叫“别人的期待”的帷帐;你得承认,安逸掩盖了你真正想要活的那股劲儿。

而这比一地荆棘还扎人。

人对痛苦有本能的警觉,对安逸却有习惯性的纵容。

这也是为什么,有人从谷底爬起来,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山上,而有人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,一边吹风一边打盹,最后被时间卷走了。

不是他没有机会,而是他“舍不得转身”。

你说是不是挺荒唐的?

小时候我奶奶讲过一个很土的故事,说有个媳妇,嫁到一个人家,天天干活,吃不饱,穿不暖,连娘家都不敢回。别人说她命苦,她笑笑说:“苦是苦点,可我知道该往哪走。”

后来她日子慢慢好起来了,穿上好衣裳,吃上了热饭。可有天她想走一趟娘家,看看老母亲,婆婆却劝她:“都多少年了,你娘也不指望你啦,别去了。”

那晚她坐在床边想了整整一夜,最后没走。

她说:“我舍不得这点光景啦。”

你说她错了吗?也不一定。但你问她后不后悔?她会沉默。

那种沉默,就是“月明帘下转身难”啦。

不是没人告诉你门在哪,不是没人说你该走,是你心里自己知道:一转身,后面那点温暖、那点安全、那点“我终于混得还不错”的幻象,就碎了。

人最怕的,是舍不掉那个“我好像已经很好了”的自己。

我有个朋友,年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,在上海住地下室。那时他天天写作,投稿,跑剧组,做话务员,吃泡面,能省一块是一块。他说那几年虽然苦,但人是“发光的”。

后来他熬出头了,买了房,拍了戏,有了个温柔老婆,还养了猫。大家都说他“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”。

可有天他喝醉了,给我发了一条语音,声音低得像掉进了水缸里。他说:“我现在一句台词都写不出来。我怕我动了笔,连现在这点都保不住。”

他说这话的时候,我一边听着,一边看窗外的月亮,像块被人搁浅的瓷盘,干干净净,冷冷清清。

我没敢回他。

因为我也知道,他说的是实话。

这世上不是只有“跌倒”一种困境,还有一种是“困在好里”。

那种好,不坏,但不对。

你感觉不再痛苦,却也不再活着。

后来有段时间,我也陷进去了。

不是真的躺平了,也不是彻底没追求了,就是每天都“差不多”,吃差不多的饭,说差不多的话,做差不多的梦,连心跳都差不多。日子像颗煮得刚刚好、咬一口也不烫也不冷的鸡蛋,熟得刚刚好,也空得刚刚好。

我跟自己说:“这样也挺好啦。”

但有天,我在街头看见一个街头艺人,唱着刀郎的《披着羊皮的狼》,声音哑哑的,吼得很破,可那一瞬间,我眼泪就下来了。

他吼的是我心里那团不敢出声的野火。

他吼的是那个还没死、但快熄灭的我。

我们都得承认,有时候啊,真不是别人让我们变平庸的,是我们自己,怕了。

怕痛,怕苦,怕失去光景,怕回到荆棘里头。

但我们忘了,当初我们不就是在荆棘里才学会走路的吗?

我们不就是在荆棘里头,才看见自己真的能飞的吗?

人生的起点可能是荆棘,但不能是终点。

也不能永远躲在帘子后面,等灯熄、等月落、等别人替我们转身。

你该自己走出来啦。

不是因为你现在不好,而是你心里那个更真实、更自由、更光亮的你,还在等你去见他。

就像那晚师父最后说的一句话:

“你不怕痛,只是你还没想好,值不值得。”

现在啊,我想好了。

就算前面是荆棘,我也愿意下足。

因为我知道,那才是真正的开始。

如夜話,至此。